对《解放了的董吉诃德》的一点探讨(关于人道主义)

节选自 [日]中井政喜.鲁迅译卢那卡尔斯基作品札记——关于人道主义

2. 剧本《解放了的董吉诃德》中的人道主义

“解放されたドン·キホーテ”(ルナチャルスキー作,千田是也、辻恒彦译,金星堂,1926年11月25日,社会文芸丛书第三编,鲁迅到手时间:1928年4月9日)的第一场是由鲁迅翻译的(《被解放的堂·吉诃德》第一场,《北斗》第1卷第3期,1931年11月20日)。然后,瞿秋白根据俄语原文重新翻译了剧本的全部,鲁迅写了《后记》(1933年10月28日,《解放了的董吉诃德》)。

我想通过此剧本探讨一下卢那卡尔斯基和后期鲁迅对人道主义的想法。

《解放了的董吉诃德》的概要(一共十场)如下。

 [第一场] 

四个士兵和一个兵官押解三个犯人。兵官比士兵们早一步,独自一人到酒店去喝酒。四个士兵押解强盗魏尔米龙、在地方宣传暴动的哲学学生巴勒塔萨和锻工德里戈(三人都是革命党)。巴勒塔萨说自己是神的帮手,宣传对压迫者的暴动。董吉诃德和侍从山嘉出现在了这里。董吉诃德认为这三个犯人是好人,要求士兵释放他们。董吉诃德于是与士兵战斗,被打倒在地。趁此机会,山嘉将犯人放走。而他们两人则被逮捕。

 [第二场] 

国公、伯爵谟尔却和侍医帕波为排遣无聊跟董吉诃德谈话,并戏弄他。董吉诃德跟他们说,人们应该行善积德,重在爱别人。而伯爵谟尔却说,除了牛羊式的平等幸福之外,还有一种野兽的幸福。这种野兽的幸福就是统治别人,任意命令群众的权力的魅力。

 [第三场] 

伯爵谟尔却为了戏弄董吉诃德,要在国公夫人面前演一场戏。他请求董吉诃德帮助他们幽会。董吉诃德以为他们之间的恋慕心很真诚,因此答应了。国公策划让董吉诃德与巨大的黑人战斗一次。董吉诃德遵从命运和良心,他相信这是为了慈善,因而与巨大的黑人斗争。巨大的黑人用刀狠狠地拍打董吉诃德的头部,他失了知觉。这种滑稽戏引发大家哈哈大笑。

 [第四场] 

[公主米拉贝拉要求董吉诃德护卫她,但是她捉弄董吉诃德,把他的手捆在窗环子上后走了。董吉诃德吊在亭子窗边,公主斯德拉发现了,把他搭救了下来。国公责难董吉诃德的行为,他们因此发生决斗。董吉诃德用极大的力量将国公的剑打成两段,然后他被抓住并关进监狱。

 [第五场] 

公主斯德拉探望监狱里的董吉诃德,对他表示敬爱之心。董吉诃德像父亲似的对待她,但是他爱着公主,并为自己对她的情慾感到羞愧,于是让她离开了自己。那时,叛乱起来的巴勒塔萨等人攻陷城堡,解放了监狱。

 [第六场] 

平民行政会占据城堡,德里戈、巴勒塔萨、魏尔米龙等为建立共和国而战斗。董吉诃德却对掌握权力的他们说,不应该以暴力压迫旧统治者,而应该以温和的面孔和怜悯对待他们。德里戈反驳说,为了获得自由,需要剑和压迫。董吉诃德为了遵从自己的良心,将德里戈等视作敌人而战斗。

 [第七场] 

公主斯德拉来到董吉诃德的房间,诉说被係在监狱里的伯爵谟尔却陷于窘境。侍医帕波为了把他从监狱里救出,请求董吉诃德使用谎言和诡计。董吉诃德认为,问目的不问手段(用谎言和诡计)违反了他本人的信念,于是拒绝了。但是董吉诃德最后信赖公主斯德拉的纯真,答应了她的要求(人类爱的要求,救出改悔的伯爵谟尔却),帮助伯爵谟尔却越狱。

 [第八场] 

董吉诃德在监狱里得知伯爵谟尔却对公主斯德拉的爱,把可以假死三天的药丸递给了伯爵谟尔却。伯爵谟尔却吃了药丸,暂时绝命。

 [第九场] 

董吉诃德和公主斯德拉、山嘉一起挖掘伯爵谟尔却的坟。复活的谟尔却弄破棺材盖,走了出来。伯爵谟尔却痛骂了董吉诃德一顿,丢下他,骑着侍医帕波准备的马,和公主斯德拉、侍医帕波一起逃走了。

 [尾声] 

董吉诃德从巴勒塔萨那里听说,伯爵谟尔却的军队像潮水似的涌来反击进军。“他们占领了村庄就到处放火”,“小孩子没有人管,几千几千的死掉。”女性都被强奸,有革命党嫌疑的人受到严刑拷打。巴勒塔萨方面的、平民行政会的士兵数仅有他们的三分之一。巴勒塔萨还说,共和国必须由为了取得民众的胜利不惜任何牺牲而奋斗的人领导。当这个理想实现的时候,他们会来找董吉诃德。那时候,董吉诃德才是“真正解放的董吉诃德”。为此,巴勒塔萨等人现在必须付出这种代价。

对此,鲁迅在《〈解放了的堂·吉诃德〉后记》(1933年10月28日)中如下解释:

这一个剧本,就将吉诃德拉上舞台来,极明白的指出了吉诃德主义的缺点,甚至于毒害。在第一场上,他用谋略和自己的挨打救出了革命者,精神上是胜利的;而实际上也得了胜利,革命终于起来,专制者入了牢狱;可是这位人道主义者,这时忽又认国公们为被压迫者了,放蛇归壑,使他又能流毒,焚杀淫掠,远过于革命的牺牲。他虽不为人们所信仰,———连跟班的山嘉也不大相信,———却常常被奸人所利用,帮着使世界留在黑暗中。

国公,傀儡而已;专制魔王的化身是伯爵谟尔却(Graf Murzio)和侍医巴坡的帕波(Pappo del Babbo)。谟尔却曾称吉诃德的幻想为“牛羊式的平等幸福”,而说出他们所要实现的“野兽的幸福来”,道———

“O!堂·吉诃德,你不知道我们野兽。粗暴的野兽,咬着小鹿儿的脑袋,啃断它的喉咙,慢慢的喝它的热血,感觉到自己爪牙底下它的小脚儿在抖动,渐渐的死下去,———那真正是非常之甜蜜。然而人是细腻的野兽。统治着,过着奢华的生活,强迫人家对着你祷告,对着你恐惧而鞠躬,而卑躬屈节。幸福就在于感觉到几百万人的力量都集中到你的手里,都无条件的交给了你,他们像奴隶,而你像上帝。世界上最幸福最舒服的人就是罗马皇帝,我们的国公能够像复活的尼罗一样,至少也要和赫里沃哈巴尔一样。可是,我们的宫廷很小,离这个还远哩。毁坏上帝和人的一切法律,照着自己的意旨的法律,替别人打出新的锁链出来!权力!这个字眼里面包含一切:这是个神妙的使人沉醉的字眼。生活要用权力的程度来量它。谁没有权力,他就是个死尸。”(第二场)

这个秘密,平常是很不肯明说的,谟尔却诚不愧为“小鬼头”,他说出来了,但也许因为看得吉诃德“老实”的缘故。吉诃德当时虽曾说牛羊应当自己防御,但当革命之际,他又忘却了,倒说“新的正义也不过是旧的正义的同胞姊妹”,指革命者为魔王,和先前的专制者同等。于是德里戈(Drigo Pazz)说———

“是的,我们是专制魔王,我们是专政的。你看这把剑———看见罢?———它和贵族的剑一样,杀起人来是很准的;不过他们的剑是为着奴隶制度去杀人,我们的剑是为着自由去杀人。你的老脑袋要改变是很难的了。你是个好人;好人总喜欢帮助被压迫者。现在,我们在这个短期间是压迫者。你和我们来斗争罢。我们也一定要和你斗争,因为我们的压迫,是为着要叫这个世界上很快就没有人能够压迫”(第六场)。

这是解剖得十分明白的。然而吉诃德还是没有觉悟,终于去掘坟;他掘坟,他也“准备”着自己担负一切的责任。但是,正如巴勒塔萨(Don Balthazar)所说:这种决心有什么用处呢?

而巴勒塔萨始终还爱着吉诃德,愿意给他去担保,硬要做他的朋友,这是因为巴勒塔萨出身知识阶级的缘故。但是终于改变他不得。到这里,就不能不承认德里戈的嘲笑,憎恶,不听废话,是最为正当的了,他是有正确的战法,坚强的意志的战士。

在某个社会历史条件下,比如说阶级之间的激烈斗争正在进行的情况下,实际上没有一贯性的、当时当场的人道主义的慈善一定会引发更悲惨的情况。也就是说像董吉诃德那样的、“超越一切时间空间的”(第六场)真理可能会导致违背人道主义理想的悲惨事态。由于董吉诃德救出了伯爵谟尔却,结果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有可能让世界陷于黑暗中。这意味着人道主义在这种现状下会失败。换言之,缺乏社会展望的、当时当场的人道主义的行动可能会失败。

与此相反,鲁迅还指出,有些非战士的人嘲笑人道主义(作为唯心论的理想主义的人道主义),藉此以获得优越感,遮掩自己的冷酷。

我想,如巴勒塔萨所说,董吉诃德的人道主义只有在新共和国才能发挥本来的作用。


评论